01
先前那个对我纠缠不休的穷书生,一朝成了状元郎。
隔日,我收到了一封从汴京寄来的书信。
「身许公主,予楚娘的誓言只能来世再还。」
1.
在采收准备运往汴京抗灾粮食的前夜,我收到了汴京寄来的一封书信。
拆开一看,短短十六个字:
「身许公主,予楚娘的誓言只能来世再还。」
落款是潦草狂乱的顾言知三个大字。
我哭笑不得,这姓顾的好像误会了些什么
……
我家世代为农,拥有明春最广阔的田地。
打小我爹便教育我。
要扶弱助贫,多行善事,不求回报。
所以那日,我才好心地把顾言知从田里的粪坑里捞出来。
好心地送了他一身衣裳。
好心地让他留宿了一晚。
「小生是个一穷二白的书生,昨日在田里埋头苦读没瞧见路,这才摔进了坑里头,姑娘舍命相救,小生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回报。」
这人也是可笑,分明是在偷摘我家种的瓜果时摔进去的。
况且我也只是伸了根棍子下去。
何来的舍命一说?
但我谨记爹爹教诲,没有拆穿,又送了他些口粮,让他早些上京赶考去。
「现在进京尚早,想着不如留在姑娘的田里帮忙干活,也算是报答恩情。」
我委婉劝拒,可他油盐不进,生生在我家中又赖上了两月。
顾言知此人,尤为好吃懒做。
平日里一觉便睡到午时,下午跑到田间偷闲,一会儿勾搭村妇,一会儿又偷尝篮中的果子。
等到了夜里,终于翻开书册开始温习。
却趁我不在,在石墙上凿开了两个窟窿眼子,说是要为家中省下两根蜡烛钱。
害得隔壁的李婶连着痛骂了我两日。
终于熬到他临走的那天,我乐得眼含热泪。
连夜给他收拾了行李,备好了路上的吃食,又替他请来了能最快到达驿站的马夫,一脚踹在马屁股上,狠狠将人给送走了。
直到数月后,我收到这封莫名的书信。
拆开看完后,惊得撞翻了两篮刚刚收好的稻谷,还险些把腰给闪了。
2.
此番去汴京,我许愿,最好不要再碰见此人。
却不知这一去,险些回不来了。
忆前一次同爹爹赴京,还是在四年前。
那时我和爹爹入宫送粮,皇帝老儿把我叫到内殿绕着我看了许久,最后决定还是把爹爹给留了下来。
临别前,爹爹拉着我的手热泪抚慰道:
「你放心吧楚楚,皇帝没看上你是好事,爹爹在朝廷捞个一官半职做做,这样也好让皇家放心。」
这次汴京又遇见了百年难遇的大旱,饥荒尤为严重。
皇城放出的赈灾粮食远远不够,要从贪官的嘴里扣出点油水就更难了。
个个都在哭穷闹饿,撒泼打滚。
最终还得靠外地送来的余粮先解决掉百姓吃不上饭的问题。
待我把粮运到了汴京,就先赶到爹爹所在的府邸探望他老人家。
「爹爹,楚楚来看您了!」
只见我爹爹坐在那饭桌前,嘴里鼓鼓囊囊的塞满了吃食,左手举着精雕细琢的玉酒盅,整个人看起来圆润了不少。
「楚……楚楚啊!」
见到我,便起身大哭着把我抱了个满怀。
还未等我感动片刻,他便立刻收起了眼泪,开始盘问我可有找到适婚的郎君。
我摇摇头。
他顿时露出了一脸遗憾的神色,叫来几个小丫头把我带去内院中梳洗打扮,说戌时要带我去公主府沾沾他人成婚的喜气。
公主府坐落在皇城脚下,比爹爹这个八品小官的府邸不知大了有多少。
入了府,爹爹这张嘴四通八达,一遇到个戴官帽儿的,便笑呵呵地同人攀聊起来。
我觉着无趣,自己便逛起了府里的园子。
这园子虽不比我家后头那漫山遍野的百花,但胜在搭配得讲究精细。
「楚娘!」
我正赏着花,便听见身后传来声响。
3.
「楚娘,你怎么找来了?」
我循声侧看,便对上顾言知那张熟悉的大脸。
只见他一身红装,胸前还挂了块刻着淮字的金锁,秀眉高鼻身躯凛凛,看不出先前的半点狼狈的影子。
想来是高中状元,迎娶公主,人生正逢得意时。
「我……我陪我爹爹来的,顺道恭贺你新婚美满。」
皇帝好面,送粮之事不让我与外人道出,我淡淡同他扯了一句就要走开。
可顾言知却挡在路中,神色古怪。
「你不用对我撒谎,我顾某此生必定是要负了你,错都在我,你要何补偿我都尽力满足,只求楚娘不要胡搅蛮缠,骚扰我的家室。」
「……」
霎时间,我无言以对,仿佛是走在路上好端端的,突然被路过的驴给蹬了一脚那般晦气。
不知这姓顾的脑子里是装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就这样的脑子居然还能高中状元?
我长吁一口大气,正要开口解释。
又被远处传来的一声吆喝给打断。
「原来,你便是那个对顾郎穷追不舍、纠缠不休的乡野村妇啊?」
一身凤冠婚服的女子朝我走来,我一眼便认出,那是四年前我曾见过一面的二公主长孙南淮。
她凤目微阖,步履如飞,一来便伸手攀上了顾言知的手肘。
两人顺势相拥,长孙南淮侧头斜眼,从上到下地将我打量了个遍。
「看你这身打扮,你是何时混进公主府的?我怎么记得近日府中没有招进新的下人了。」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扮,又瞅了一眼旁侧的丫鬟的,几乎一模一样。
于是掩面扶额,头疼更甚。
什么样的好人家精心打扮了,居然和别人府中的丫鬟撞了衫!
「今日是本公主与顾郎的大喜之日,你偏偏挑上这样的日子露面,居心叵测,心怀鬼胎,当真以为我会因你这样的女子而知难而退吗?」
4.
长孙南淮越说越愤懑,身子抖得头上的步摇都在叮当作响。
「阿淮莫要气着了身子!」
顾言知一脸担忧地轻抚了抚她的肚子,抬手将她拦在身后。
「沉楚,书信上我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你就算有怨气冲我来便是,这般恶叉白赖地看着阿淮,若是她被你气掉了半根头发,我便不再念及过往旧情,定不轻易饶你!」
不给我半分插嘴的机会,顾言知突然横抱起长孙南淮,甩发愤然离去。
连跟在公主身边的小丫鬟,临走前,都厌恶地睨了我一眼。
来此地一趟,我这哪是蹭了他人成婚的喜气。
反倒是沾染了满身晦气。
面对满桌珍馐,也提不起一点儿下嘴的欲望。
「乖宝儿,你怎的一口也不动啊?」
「爹爹您吃,我来这汴京实在是水土不服!」
我撇下筷子,先行回了府里。
一路上舟车劳顿,为了明日有力气在城中布粥,我早早便睡下。
待晨起备好施粥的桌、桶,就要出门时。
又被爹爹拦下。
「楚楚,这施粥的事咱家不用管。」
「为何?」
原来,这城中百姓得知,昨日公主府大张旗鼓摆了百桌宴请宾客,皆怒斥皇家。
为平息众怒,皇帝便将这施粥的活儿交给了公主府和那些高官贵臣。
「好一招借花献佛,帝王家这事倒真是做得滴水不漏。」
「算了,好不容易来趟汴京,不如爹爹给你介绍几个江南的如意郎君。」
我刚想回绝,便被爹爹塞进了门口停放的马车之上。
走时还冲我喊道:「闺女!秦家的大公子在轩贺楼里候着你呢!」
5.
马车晃到了酒楼门口。
我叹了口气,缓缓下了车,只看见道边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周围闹哄哄的。
「谢谢二公主!谢谢二公主!公主菩萨心肠,定会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公主要保重身体啊!这腹中有了孩子,就别那么累啦!」
「是啊是啊!」
酒楼旁就是临时搭起的施粥铺子。
长孙南淮笑得柔润,转过头瞥见我后,嘴角立刻垂了下来。
她重重将木勺丢进粥水桶子里,冷脸朝我走来。
「顾郎说的不错,你还真是死皮赖脸,不见黄泉不落泪啊!」
来者不善,气势汹汹。
我不想与她争辩,抬脚便要离开,却被挡在了酒楼门口。
「还不走?来人啊!将这刁妇给我拿下!」
还在施粥的几人听了她的话,纷纷冲我跑来,一把将我双手束住,押在地上。
楼中人闻了声响,匆匆走了出来,一枚秦字的挂玉晃到了我的眼前。
我一仰头,那张妖冶的侧颜映入眼帘。
男子眼尾隽细,眉骨挺立,唇瓣一张一抿,甚是俊朗。
「公主消气,不知这位姑娘是因何故惹到了公主殿下,在下愿代为谢罪。」
「无罪可谢,公子不必如此!」
我挣了束缚起身想走,后头的人群却突然躁动起来。
只听一女童大喊,「阿娘!」
我转身便见老妇双手撑地,口中不断有黄色的稀粥呕出,不一会儿便躺倒在地四肢抽搐。
接着,周围的百姓一个接着一个倒地,症状相似。
长孙南淮慌了神,想要靠近却被那一滩滩食糜散发出来的异味给吓得不敢上前。
「快去请太医啊!你们几个傻站着做什么?」
见状,我急忙跑到粥桶边,用木勺舀了几下,几片绿油油的菜叶便浮了上来。
「胡来!是谁往这白粥里放的毒芹菜?」
扫视了一圈,瞥见长孙南淮满脸心虚的模样,我便知道是她干的好事。
6.
替二公主收拾完这烂摊子,我向小二要来两壶清水解渴。。
长孙南淮坐在桌前,眼眶微润。
「不过是几桶白粥罢了,大不了倒了,再煮上几桶便是。」
我听了此话,气不打一处来。
「公主殿下真当认为这粥米是天上随意落下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为何皇家还非要求这……」
「咳咳……」
秦司礼捂嘴,掩面清嗓。
「怎的?这粥也有秦家的一份?你们汴京权贵当真是虚伪至极。」
我当下真是气昏了头,口不择言。
长孙南淮知道自己理亏,也没再回嘴,可表情仍是执拗,撇过头去不满地轻哼了一声。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大老远的便能听见,一声声阿淮震耳急切。
「阿淮,可是太过辛劳,我早就说过今日我来施粥便好了。」
长孙南淮偏开了身,避开顾言知匆匆而来的怀抱。
「阿淮这是怎么了?」
他四处看了看,最后将目光放在了我身上,怒吼道:
「沉楚,怎么又是你!」
顾言知冷哼一声,踱步走到我眼前,抄起桌上的半壶茶水就要往我脸上泼来。
这茶水滚烫,触到皮肤不毁也得起几日红泡。
我抬手正要遮挡,突然一只黑靴踹来,正中顾言知手里的那只茶壶,茶水便全数泼在了不远处的木柱上。
小二被这声响惊来,秦司礼朝他颔首微微一笑,「这茶水太烫,在下不慎脱了手,可否请伙计换一壶新的来,待结账时在下会把这破损的玉壶钱一并给了。」
7.
入京以来,我便诸事不顺。
反正这粮也送到了,粥也有人替着施了,还不如早早回到田里去,自在得很。
想着今日夜里出发,明早便能赶到,我从酒楼出来后,便直奔爹爹书房告离。
谁知一推开门,便看见一个手里提着圣旨的官人。
爹爹急忙拉着我跪于那道圣旨之前。
一道圣旨,寥寥数字。
便给我定下了我后半生的命。
我刚想起身驳斥,却被爹爹紧急一把扯住了手,带着我一同叩谢了皇恩。
「去给太子做妾?呸!绝无可能!」
可我逞得了一时口快,终究也是无力抗旨。
「说到底还是爹爹没用,早该想到皇上会出此计策将你留在皇城,想来想去也只有为你另择夫婿这一条路子,却还是晚了一步。」
通向皇城的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爹爹朝我腰间塞了块玉佩,还未同我多交代几句,门外候着官人便开始不停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