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我的家乡有个传统。
把别人家夭折的男婴埋在自家院子里,这男婴就会投胎转世来到这家,成为这家人的儿子,当地人管这个法子叫招童。
1
我家自有了我以来,就一直在挨白眼。因为我如今十五了,却始终没有个弟弟。
我娘也怀过孩子,只是生下来一看是个姑娘,便抱着扔到后山去了。
后山野狗多,不必担心处理不掉。
一回又一回,我娘早就不会为隆起的肚子而高兴了,只呆呆麻麻地把娃娃生下来,都不用盖上包被,只托接生的老太太看看性别,是女孩便再扔掉。
她回回出月子的时候都要拿大棍子抽我,说早知道就把我这个命格硬的扔去后山,这样还能有个儿子。
这回,我娘又有孩子了。
与之前几次怀孕不同,我娘这回反应实在大,甚至在桌上看见鸡蛋都想吐,每天只能吃些清水煮出来的菜叶子。
我爹看着我娘吐得面黄肌瘦,便煮了许多花生给她吃,却不想她看见花生也是吐,就是带汁水的鲜花生也不行。
不到两个月,我娘身上就瘦得皮包骨头,连头发也掉了大把,本不该显怀的月份她却显得肚子格外大。
晚饭时分,她端着碗吃煮菜叶子,压着恶心往嘴里塞鸡蛋,嘟嘟囔囔地念叨:「我觉得啊,这胎该是个儿,死丫头哪会这么活络?」
许是感觉到自己早就不是体壮如牛还能一胎接着一胎生的年纪,她实在是不敢再放掉这个生儿子的机会,所幸心一横,把自己手腕子上出嫁戴的银镯子薅下来递给我爹,吩咐他:「明天去找找,看哪家有刚咽气的童子,带回来招一招童。」
我爹犹豫了一下,迟迟不愿接,他看看我,问:「那妮儿出嫁的时候,拿什么陪嫁?」
我娘瞪了我一眼:「还管她?她把我的宝贝儿子都克没了!天生是个赔钱的贱货,早晚找个窑子把她卖进去,还能少赔些钱。」
我爹将碗重重一放,压着声音呵斥道:「你当着孩子面胡扯什么?」他将镯子揣进兜里:「我明天去就是了,你别什么话都往妮儿身上扯。」
第二天天不亮,我爹便出去了。我在猪棚里,把猪草放进槽子。家里只剩我跟我娘,猪拱食的声音愈发明显。
我爹回来的早,回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块布。
我娘踉踉跄跄迎出来,一边使唤我去挖坑,一边凑到我爹面前,将包裹接过来,颤巍巍地掀开那块布。我垫着脚看了一眼,一个浑身乌青的小婴儿被卷在那布里,一股子土腥的味道散发开来。
我娘欣喜若狂地对着那死婴摸了又摸,嘴里喃喃念道:「我的儿,这将来就是我的儿。」
「把我儿埋进土里,我儿就能从娘的肚子里长出来。」
她把布又裹上,一脚将我踹开,把死婴小心翼翼地往坑里头放,然后俯下身,张开双臂将土揽进坑里,衣裳上沾满了脏土她也不在意,只两眼发光地埋着她的儿。
不知是不是招童的法子奏了效,自那死婴被埋进土里开始,我娘便不再看见什么都想吐了,胃口倒变得特别好,一顿也能吃几碗面糊糊。
我娘吃得多,长得也快,到了四个月的时候,肚子就已经鼓成个球了。
许是感觉到我娘肚子里阳刚的脉搏,爹娘认定了这是个男胎,对我的刻薄便少了许多。
我娘有时还会扯着我的手放在她肚子上摸,笑吟吟地问我:「能摸到弟弟么?」
我点点头,我娘就会更高兴。
我也高兴,因为这样,我就不会挨打了。
我娘能吃,我爹就顿顿做些腊肉,我娘有了男娃娃也变了性子,常常还会伸着筷子往我碗中也夹两块儿。只是后来我娘月份大了,肚子愈发重,便少下床,吃饭也自己在屋里吃。
我也就捡不着我娘筷子底下的肉了。
可这乡下山沟沟里,能顿顿吃饱就不错了,哪有人家经得起天天吃肉?
我爹又舍不得我娘怀着儿子没肉吃,更怕胎儿发育不好。
他看着院子里能生猪崽也能卖大价钱的猪,徘徊了四五次都不舍得杀,后来没办法,只得半夜去别家里偷狗来吃。
那些狗虽然身上脏,可毛发都是油亮厚重,一看便是家养的狗,还是生前一定被主家善待了的。
我爹说野狗凶悍狡诈不好抓,不如偷些被养在家里的方便。
家养的狗天生没什么防备,随便往狗碗里拌些什么就能把老大一只狗迷晕。
狗肉煮进锅里,跟猪肉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属于狗身上的那股子腥气直蹿鼻子。我不敢吃,宁可蹲在厨房天天吃些菜叶子和面糊糊。
有天,我爹在院子里给死婴填新土,便招呼我去给我娘盛狗肉。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煮在锅里的狗肉,勺子舀起来是猩红色的,连着骨头烂成一坨。我没忍住砸了碗,蹲在猪圈旁直吐。
我爹一巴掌打在我后脑:「装什么?我看是给你喂得太饱了,吃上两块你就觉得香了。还不快给你娘端进去。」
我接过我爹塞来的新碗,摒了气不敢看锅里,只胡乱盛了些东西,便往里屋走。
我娘终日躺着不下床,吃的又多,整个人已经变得十分臃肿。她看见我端碗进来,眼睛都要冒火星子:「走快点,饿死人嘞。」
我快些将肉放在床边,我娘端起来,一筷子便夹起根骨头。
我身上的血都凉了一半,盛了半天给娘盛了根骨头,爹一会儿怕是又要打我一顿。
可谁知她并不像寻常那样叫我爹来教训我,而是两眼发红盯着那骨头,「啊呜」一口咬了上去。
骨头里没煮干净的血水顺着她的嘴唇往下冒,她好似无知觉,像猪拱食一样拼命往嘴里塞。
我吓得腿都软了,张了张嘴却不敢喊娘。
她将那骨头咽下去,眼里泛得光渐渐熄了,转头又像个普通人,把碗递给我:「饿得很,再去盛点。」
我抖着手过去接碗,我娘一把扯住我的手,扯着嘴角阴森森地笑,将我的手往她肚子上按:「能摸到弟弟不?娘多吃点,弟弟就长得快。」
我吓得梗着脖子点点头,碗里狗肉的腥气直蹿鼻腔。我的手覆在我娘的肚子上,越来越觉得她的肚子又冷又硬。
晚上,我爹坐在院儿里劈柴火,我就站在旁边跟着堆。
夜风吹得人身上又冷又潮。我裹紧衣服,凑到我爹旁边:「爹,要不,把那死胎挖出来吧。」
我声音越说越小,猪拱食的声音在我耳边转悠。
我爹愣了一下,劈柴的斧子「砰」地被他扔到一边,他抬起手就对着我的脸就扇了一巴掌,大怒:「你胡扯什么?你别以为你娘不生弟弟你就能……」
「爹,你不觉得我娘不对吗?那死婴被埋下之后,我娘就特别能吃,特别是家里开始煮狗肉了,我娘就更不对了。」
我爹脸僵了一下,像是也发现了什么。可他显然还不愿意让我知道,瞪着我低声喝到:「什么不对?不吃狗肉还能吃你的肉不成?把你的嘴给我闭紧。」
我身后阴凉凉的,转头看向那鼓起的死婴包时,突然觉得土好像少了些。
2
第二天,我爹依旧早早出了门。
这回没带狗肉回来,反而带回一个包着头巾的老女人。那女人脸上沟壑纵横,眼球突出而有神,看着就十分吓人。
她一踏进门就盯着我,盯地我毛骨悚然的。
半晌,她像是看穿了什么,指着我说:「别让这小丫头进她娘的屋。」
我爹恭敬地给她点上一根烟:「婶子,这有什么说法?」
那老女人把烟夹在手里,也不说话,径直就走到了那鼓包前,蹲下身拍了拍。
「这里头是你前两天从赵家抱来那个死婴?」
我爹点点头。
我心中一惊,这坟包里埋的竟然是赵家的孩子。
那可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富户,附近各个村子要想把粮食往外头卖,都得经了赵家的手。
我以前在家里田头听我娘和几个农妇说过,说赵家那老头有个姑娘,招了婿在家里。从前二人只生了个姑娘,后来那姑娘没了,赵姑小姐哭得死去活来,生生病了大半年。后来二人一直想要个孩子,却始终没要上。
好不容易赵姑小姐生了个儿,不足百天又夭折了。
村妇都说赵姑小姐的儿子夭折是因为她太过伤怀自己的头一的女儿,伤了身子,笑她太痴傻,为了个赔钱的女儿不值得。
我想,这赵姑小姐还真真是命不好,这是命里无子呀!
赵家那样显赫,肯定不会把自家孩儿的死胎往外卖,这死胎来时又沾了土,那必是这孩子已经下了葬,我爹知道了,便去偷了埋在地里的赵家小少爷。
我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再转头看那坟包,不知道是不是昨天被吓到了的原因,我怎么觉得那坟包又矮了些。
一转头的功夫,那老太太竟然贴了过来,鼻子差点就贴在我的脸上。
老太太身上有股子十分熟悉的味道,我琢磨了半晌,才幡然明白,那死胎被抱回来的时候,就是这个土腥的味道。
老太太对着我嗅了嗅,又伸手在我身上前摸摸后摸摸:「这女娃娃命里带弟弟。」
她咧着嘴笑起来,泛黄的牙呲着,怎么看怎么像被我爹扔进开水里的狗。
原来,是个看鬼神的鬼嬷嬷
我爹听了这话,心里十分的高兴,把她领进了我娘的房间。他们不叫我进,我便趴在窗户口看。
我娘此刻还是个正常人的模样,我爹不好告诉我娘他找鬼嬷嬷来瞧,只说那是隔壁村子的女郎中,专看有孕的妇女,看了能生儿子。
我娘听了这话可高兴,把被子往里塞塞要那鬼嬷嬷坐下,拉着她的手跟她细细念叨自己现在吃饭是多么香,孩子长得多好。
说话间她掀开被子给鬼嬷嬷看,六个月的肚子,长得却皮球大,撑得我娘的肚子上全是细细碎碎的猩红纹路。
再仔细看,肚皮都被撑得变成了薄薄一层,就连肚皮下面的血管也能透过皮肤瞧见。
我捂住嘴不敢出声,那鬼嬷嬷却不惊讶,有模有样地抓起我娘的手把脉,又按按她的肚子,道:「这万事都讲轮回,你方才说你家有了多少女儿也没儿子,这有儿子的运就轮到你家了。你媳妇肚子里头有三个崽儿,两男一女。」
见我爹高兴地要跳,鬼嬷嬷压着嘴角摇摇头,示意我爹别高兴得太早,压低了声说话:「只是,你媳妇吃的还不够多,这三个娃娃的营养可跟不上。」
我爹一听便急了,我娘现在一顿能吃半条狗,这还不多么?那怎么才能算多呢?
鬼嬷嬷看看我娘床前摆的碗,知道我娘已经吃了不少,沉吟半刻,出了个注意:「其实,倒也不是光有多吃这个法子。」她眼珠子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