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和陆之向提过两次离婚。
一次是三年前,他用孩子和家庭捆绑我,劝我打消离婚的念头。
一次是三年后的现在,他将我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死死掐住我的脖子,犹如恶鬼般质问:“林霜月,你是不是被那个女学生蛊惑了?”
我惨笑一声,捂住生疼的腹部:“陆之向,你宁愿怀疑我是被女学生蛊惑,也不愿意接受是你自己有问题,你真可怜。”
1.
陆之向这次给了我一拳,他不解,又觉得好笑。
“我有什么好可怜的?这些年来我事业有成,功成名就,在外谁都尊敬我,我还有一个完美的家庭,我有什么好可怜的?”
“哦,不对,现在因为你要离婚,我的家庭就要不完美了。林霜月,你不要莫名其妙地抽风好吗?”
“那个女学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么听她的话,她说要你离婚你就离婚?”
陆之向扶起我,给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他刚刚打我都是打在身上,我的脸上没有一点伤痕。
他摸了摸我的脸:“霜月,你看,这些年来我没亏待过你,你都三十出头了,皮肤还好得跟二十岁时一样。”
“不要再提离婚好吗,我也不该打你,对不起,我错了,我只是太生气。”
“等会晨晨就要回来了,别让他看到爸爸妈妈吵架,他会害怕的。”
多么熟悉的话语,三年前我就听过一次,三年后陆之向对这套话术,依然信手拈来。
我扯动嘴角:“陆之向,你又在给我洗脑了。”
陆之向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什么叫洗脑,我在和你讲道理,哪一句你能反驳?”
“不要无理取闹了,听话。”
话音刚落,门“咔哒”一声打开,是保姆把晨晨接回来了。
小小的儿子今年才六岁,刚上小学,长相眉眼各占了我和陆之向的一半,带出去谁都要夸一句好看。
他难得看见我和陆之向同时在家,没发觉什么异常,兴奋至极地叫了一声“爸爸妈妈!”
陆之向抱起他举高高,他笑得脸颊肉上扬,环住陆之向的脖子,絮絮叨叨讲他今天在学校学了什么新东西。
我看着这一幕,很温馨,很柔软,足够麻痹一个人的心灵,让人沉浸在这种表面的假象里,去劝自己。
算了吧,这日子不还是挺好的吗,也能过下去,也还是有开心的时候的,谁家夫妻不吵两句嘴啊,怎么能为了一时的争吵,就不要这些幸福温馨的时刻呢?
三年前我就是这么劝自己的,但现在,我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提醒自己,宁可痛苦,也不要习以为常地麻木。
我走上前去,把晨晨从陆之向身上抱下来,放到了地上,牵起他的手问。
“晨晨,要是爸爸妈妈离婚分开了,你想要跟谁在一起生活?”
晨晨被我教得很好,他比别的同龄小孩儿都要更加聪明早熟一点,他知道离婚代表着什么,只是他一时无法抉择,看看我,又看看陆之向。
我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陆之向,看见了男人眼里燃烧的怒火。
我冲陆之向笑了笑,现在,我已经不害怕他生气了。
2.
其实我和陆之向刚开始不是这样的。
想也知道,如果陆之向不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会死心塌地地喜欢上他,大学一毕业,就放弃了原本的考研计划,和他结婚。
那时候陆之向刚刚步上创业的道路,忙得团团转,我就为他打理好后方和生活中的一切。
我学会了煲汤,在他应酬后可以给他养胃。我学会了敬酒,有些场合上,我比他更适合放下身段讨好别人。
我还学会了穿高跟鞋,好站在陆之向身边,陪他出席一些正式场合,但以前我只穿平底鞋的。
每次穿完高跟鞋,陪着陆之向各方应酬,灌了一肚子的冷酒,还没能谈成合作的时候,我都特别委屈。
但陆之向咬着烟,半蹲下来给我揉脚的时候,我就忘记委屈了。
他还有一副好皮囊,迷得我看直了眼。
我轻轻用脚踢他,跟他说:“陆之向,你以后要是发达了,有小姑娘往你身上贴,你可不准看上别人。”
他笑:“放心吧,我要是看上别人了,天打五雷轰。”
得了陆之向的承诺,我放下心来。
那一年我和陆之向还用着情侣头像,他的昵称是本名,我的昵称是“心之所向”。
他的朋友圈里明晃晃地挂着和我的官宣照片,还有各种约会日常,谁看了都知道我们是一对情侣,每次发圈,必有一堆朋友点赞,说羡慕我们郎才女貌。
是从什么时候把那些内容开始隐藏了的呢?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陆之向说,那些太幼稚了,不适合他现在的身份。
客户要是看到那些东西,会觉得他太年轻,不信任他的。
没过多久,我的昵称也改了,只有一个简单的句号。
再后来就是陆之向的公司步上了正轨,事业节节高升,他有了秘书和助理,不再需要我陪着他应酬。
二十五岁,我怀孕,生下晨晨,开始专心在家带孩子,但陆之向越来越忙,我和他的分歧就是发生在那个时候。
晨晨生病,是我一个人带着他跑医院,没日没夜地守在他身边,陆之向却怪我没在他应酬回家后给他煮一碗醒酒汤照顾他。
晨晨上了早教班,接着是幼儿园,有需要家长出席的活动我都会到场,陆之向怪我为此推掉了和他一起的酒会及采访。
陆之向问我怎么变成了一个整天只知道围着孩子和家庭打转的女人,他和我越来越没有共同话题了。
那是我第一次崩溃,冲他怒吼:“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能陪在孩子身边,还要我也缺席吗?”
“明明当初怀孕的时候我们说好的,我们会一起抚养孩子,给他一个幸福的家庭,结果你呢?!”
陆之向同样生气:“我不也是在为了我们的家庭努力吗,林霜月你能不能懂点事?要不是你没本事照顾好孩子的同时还像以前一样兼顾好我,我会跟你吵吗!”
这句话逼得我绝望又怀疑自己,我真的没有精力做好那么多事情,是不是我真的太没用了?
至此陆之向开始了对我单方面的冷战,我试图跟他缓和关系,向他提起晨晨今天又做了什么,得到的却是一句冰冷的回复。
“林霜月,孩子是你的工具人吗?你下一步是不是还打算跟我说孩子生病了或者想我了,拿他做借口骗我回家?”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想,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身边新来的秘书告诉他的。
原话是:“像这种家庭主妇啊,为了得到男人的欢心,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尤其是拿孩子做借口,骗男人回家的事情。”
3.
晨晨被陆之向送到了他爸妈那边去,不准我再和孩子见面。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我:“等你什么时候打消了离婚的念头,不再教坏孩子,我就把他接回来。”
“还有,这段时间你就待在家里好好反省,也别再想见那个女学生。”
他说完烦躁地扯了下领带,就出了家门,大概是又要去秘书那里过夜了。
我冷笑了一下,同样往外走,却被两个保姆联手拦住,我也没为难她们,回了卧室,拿手机发了一条信息,让对面的人放心,我不会再妥协了。
没多久,我就收到了一条信息,却不是回信,而是来自于陆之向身边的秘书秦岚。
女人口吻故作抱怨:“陆太太,您作为女人也太失败了吧,陆先生来我这里的时候,又说您让他感到厌烦了呢。”
还配图一张陆之向的睡颜,而秦岚露出来的脖颈上,遍布吻痕。
三年前我看到这样的照片会发疯,会冲进秦岚家里把陆之向揪起来要一个解释,被陆之向扇了一巴掌说不体面没有形象。
但现在,我只会冷静打字回复:“那你让他和我离婚吧。”
那头没了动静,因为我和她都知道,陆之向是不愿意和我离婚的。
他是个对自己有着严格要求标准的人,无论是事业还是家庭,都要完美无瑕。
所以我想和他离婚,真的很难。
手机震动,这次是陆之向口中的那个女学生了。
“必要时候,我会让我家里帮你逃离。”
我松了口气,想起刚和她认识的时候。
女学生叫江桃,二十岁,新闻专业出身,叫我一声学姐。
三个月以前,我和陆之向回共同的母校参加校庆,她是校刊的记者,来找我采访。
我很奇怪,正常来说,要采访也是该采访陆之向才对。
但她坚持要采访我,说是我的同系学妹,还想问我一下专业上的事情,我便跟着她一起去了一间会议室。
我在她对面坐下,听她发问。
“林霜月学姐,请问您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呢?”
“我组建了一个家庭,养育了一个孩子,打理我老公生活中的一切,把一家三口经营得很好。”
“那意思就是,您这几年,从未有过自己个人或事业上的进步是吗?”
我讶异:“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把家庭照顾好也是一种进步和成就啊。”
“可您曾经在校刊上发文,说过女孩子无论如何都要有自己的事业,绝不能把全部重心放在家庭上。”
“您说天地皆宽,女性的步伐要丈量遍全世界,您还说,您愿意一辈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为新闻事业奉献出自己的力量。”
“而您今天发表出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言论,那我是不是可以猜测为,您这些年,已经被您的丈夫pua了?”
江桃紧盯着我,语气称得上步步紧逼。
我愣怔地看着她,心里有某样东西轰然崩塌。
我隐约想起,三年前,我就和陆之向说过,他在pua我,他当时矢口否认,和我讲了许多道理,将我说服。
而三年后,我甚至忘记了这件事情,要别人提醒才能想起来。
4.
我感到一阵说不上来的恐慌。
或许是见我久久不说话,江桃不依不饶,继续发问。
“学姐,您忘记您说过的话了吗?”
“学姐,您的思想真的已经改变了,觉得照顾好家庭就够了吗?”
“学姐,您甘心放下……”
“别说了!”我霍然起身,脸色煞白,身上阵阵发冷。
“我的家事隐私,和你没有关系,这些不是你该问的,采访就到此结束吧。”
我转身要走,被江桃叫住,她冲我笑了笑。
“学姐,加个联系方式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同意了她加上我的联系方式,按理来说,我不该答应的。
她只是一个普通学生,而我是陆之向的太太,身份天差地别,我没有理由和她相交。
何况她说话真的很没有分寸。
但我想起她问话时,眼睛很亮,面庞坚毅,是让人讨厌不起来的类型。
我恍惚着走出会议室,陆之向正在外面等我。
他靠着车,看见我后朝我走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我就说你穿旗袍好看,远远走来,跟民国时期的大小姐一样,端庄温婉,符合你的身份。”
我笑了笑,没说话,脑子迟钝地想,可我不喜欢穿旗袍,我更喜欢穿宽松舒适的衣服。
不过我的喜欢也不重要就是了,陆之向为我挑的才是最合适的。
陆之向打开车门,护着我上了车,他与我并排坐在后面,前面的司机车开得很稳。
陆之向闭眼靠着椅背小憩,又问我都被采访了些什么。
我含糊答了句没什么,他轻嗤一声。
“想也知道,那个女学生不会问你些什么有营养的话题,大概是问你作为我背后的女人都付出了些什么吧。”
“搞不懂校刊怎么会派一个女学生来采访,还选你作为采访对象。若是个男学生,就该很聪明地来采访我了。”
陆之向的话让我本能地有些不舒服,但类似的话我听过太多,到最后都麻木了,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到底哪儿不舒服,只是说了一句。
“大概是因为我以前也是新闻系专业的吧,那个女学生是我的学妹,自然会优先考虑采访我。”
“好吧,那她那篇报道算是废了,我本来还指望着这次校庆活动给我最近的形象加点分呢。公司马上要上市,正是需要有所助力的时候。”
我坐立难安,感觉自己答应采访是犯了错误。
好在此时手机震动了一声,将我从这种难受的氛围里解救了出来。
是江桃发来了自我介绍,和一段话。
“学姐,刚入学时,有教过您的老师说我和您很像。我读过您写的东西,看过您从前的照片,在今天见到您之前,我也觉得自己和您很像。但我现在看来,其实一点也不像。”
“还有,学姐,您和照片里的您也挺不像的,身上缺了某种东西。”
我没有回复,关掉手机,看向窗外,脑海里开始回忆江桃的脸。
我和她像吗?不确定,但我和从前的自己应该没有多大区别才对啊。
毕竟我现在出门,人人都夸我年轻,和二十来岁的学生一样呢。
我不理解,觉得江桃莫名其妙。
这件事本该只作为一个小插曲过去,但古怪地,我总是在后来想起江桃说的话。
我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大学时候的照片,和现在的自己做对比。
照片里的林霜月抱着奖杯,笑得眉眼弯弯,表情神采飞扬。
镜子里的林霜月,沉郁如一潭死水,若要笑,也只是僵硬地勾一勾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