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福祸
手中擒着那朵白色的小花,江云悦被万福深陡然的一声喊得有些错愕,低头看看手中的花儿,复而又再看看身旁那株花树,很是不解地问道:“万公公,这不过是株普通的栀子,又并非什么名贵的花木,为何不能折?”
万福深面色有些紧张,四处望望之后,十分严肃地对江云悦说道:“承华快些将花放下,皇上最不喜人折这些鲜活的花儿了!”
见万福深说得这般郑重,江云悦虽然心中不舍,但却只能照办了。一边走着一边回头望了那栀子花树一眼,她着实喜欢那栀子淡雅的香气,心中盘算着回头弄几枝插到屋中去,可比那些香粉和熏香的味道好多了。
从那层层桃树枝桠下猫着身子钻出来,江云悦安分地紧随着万福深一路快步往凉风台而去。凉风台下的各色芍药如今正在争奇斗妍,早已取代月前桃花们位置,成为眼下西林园中的一大盛景。
正如这一年复一年后宫中,一代新人胜旧人,皇上永远只记得眼前最热烈最新鲜的花儿。或许如今在皇上眼中,她不过是朵取代了旧日桃花的新绽放的芍药花儿罢了。皇上此时召她伴驾,也是图一时的新鲜而已。
但江云悦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那艳丽又颇具功效的芍药花儿,她认为自己更像那株隐在角落中素白的栀子花,虽然有着自己独特的香气,却在那姹紫嫣红的花海之中毫不起眼。也不知皇上今日是怎么就想起了召她伴驾呢?
江云悦心里头正打着鼓,但抬头望见通往凉风台上的层层高阶,她忽然就想明白了。上回她在西林园遇着皇上,皇上让她伴驾同登凉风台,结果她居然胆敢以精力不济拒了皇上。
虽说当时她的身子着实是不好,那日也因此躲过了皇上一回。但昨夜皇上在栖华阁方才让她侍寝过,经过昨夜之后,皇上大约发现她的身子似乎也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弱。
想来今日皇上有兴致再登凉风台,于是又记起了上回的事情。这才叫万福深将她召来伴驾的。想明白了这层因由,江云悦不由暗自惊讶,堂堂的一国之君皇上竟也是有些小心眼的。
去往凉风台的阶梯高陡,万福深抹了把汗,转身关切地问了句:“承华觉得可还好?”
“还好。”江云悦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头其实有些担心万福深,毕竟年纪大了的人腿脚都不好,爬这种高阶最是吃力了。但是她又不能当着万福深的面明说,因为越是年纪大的人,越是忌讳人家言及自己老迈。
“就是觉得一口气爬上去的话着实有些吃力,万公公可否容我歇歇?”江云悦继续说道。江云悦近来各种补品药膳不断,身体调理得还算不错,要一口气爬上凉风台其实并不算吃力,但她看着并不年轻的万福深大汗淋漓的样子着实有些于心不忍,于是转而谎称自己想要歇息。
江云悦此言正合万福深的心意:“承华既是累了,咱们就稍稍歇会儿。但也不好太久,毕竟皇上还在上头等着呢!”
“嗯。”江云悦点了点头,停住了脚步等候万福深歇息。待万福深的喘息声渐弱气息渐稳之时,江云悦便开口道:“我觉得好些了,可以继续走了。”万福深会意地点头,眼中掠过有一丝感激的神色。江云悦装作毫不知情地笑笑,继续与万福深一前一后往凉风台高处行去。
一路上万福深时不时地看看江云悦,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凉风台近至眼前,万福深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承华,今日在皇上面前言行务必都小心谨慎,万不可如同上回那般违逆圣意了!记得一切顺着皇上。”
江云悦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直言记住了。上回她在西林园算是吃过亏的,这会又怎能不长记性。皇上既是要补回上一次在这里丢掉的面子,那么她就如万公公所言事事顺着皇上便好,想来皇上堂堂一国之君也不至于故意为难她一个小女子吧。
行至凉风台上,一身玄黑赤纹龙袍头戴珠冠的皇上正负手而立,遥望着远处的城郭。看来皇上应是刚下早朝,还来不及退下朝服便匆匆来到了凉风台上。这样一个简单的背影,却给人一种难言的气势。或许这样的高处,唯有君临天下的王者才能驾驭,才能给人这般震慑人心的感受。
只是此时望着那个背影,江云悦却有着与旁人不同的感受。她感受到的是孤独,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她觉得有些恍惚,这个熟悉的背影让她忽然想起了龙明焯。
龙明焯在心烦意乱之时,就会那样孤独地站在高处。江云悦记得那一日龙氏集团遭遇危机股价大跌,龙明焯忽然消失不见。心急如焚的江云悦最终在龙氏集团大楼天台,也是鹏州最高的大厦顶楼寻到他。
当江云悦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之时,不顾一切疯了似地冲上去将他抱住,哭道:“龙明焯你这是做什么?股票跳水你就要跳楼吗?那好,我跟你一起跳!”
哪晓得缓缓舒展开眉头的龙明焯竟是忽然扑哧一笑道:“你这个傻丫头,说些什么胡话呢!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想想如何度过面前这个危机啊!要跳你跳啊,我可不要跳!”
龙明焯说完,居然做了个准备撒手的假动作。吓得江云悦死死圈住他的脖子不敢再动分毫,哭着骂道:“龙明焯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居然有心情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只是江云悦的话没说完,龙明焯便吻了上来,让她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更忘了她的半个身子还在那天台的护栏之外。这大概是她所经历过的最惊险的一吻,然这也是最有价值的一吻。因为在这一刻之后,龙氏集团的股票忽然触底反弹,开始疯狂上涨。她得意地说自己是龙明焯的福星,却不知龙明焯其实暗中早已运筹帷幄。
所以此时此刻,江云悦望着同样站在高处的皇上,她觉得身为君王的他来到此处,定然不是如同那些后宫的嫔妃们只是赏景那般简单。他的心中怀着天下,有着不为人知的孤独与烦恼。在这样的地方,他的内心或许并不似他的外表那般平静。
可是这个时候,她能做什么?如果他只是她的龙明焯,她会毫不犹豫选择冲上去抱着他,因为龙明焯说过,她的怀抱比那个天台更让他觉得宁静。但眼下他不是龙明焯,他是君王,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她不知他需要什么,更不知自己能给他什么。
“皇上,姜承华来了。”万福深上前禀道。皇上并未转身,江云悦福身朝皇上的背影拜道:“臣妾见过皇上。”
皇上依旧背身负手,却开言道:“过来。”江云悦左右看看,明白皇上这句“过来”显然不是唤的别人,于是有些忐忑地步上前去候在了皇上的身侧。
与皇上离着约莫一尺的距离,江云悦不敢再进。抬头偷偷瞄了皇上一眼,他的面色并不太好,想来心中是有些烦闷的。与昨夜在栖华阁内的那个刻意用“爱妃”称呼她、并粗暴向她索欢的男子又判若二人。
皇上目视前方,也不侧目看江云悦一眼,开口问道:“承华站在这凉风台上看到了什么?”
听到皇上这么问,江云悦顺着皇上的目光所及的方向望去,近处是宫苑城郭,远处是青山绿水。如黛的远山,层层叠叠地环抱着京都的一城繁华。她不知道皇上这么问究竟是为什么,因为这些景致明明就在眼前,她看到的和皇上看到的本就是同样的东西。
如果皇上要的只是这么简单的答案,那又何必多此一问?显然,皇上这句看到了什么,问的不是她的眼睛,而是问的她的内心。江云悦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答道:“启禀皇上,臣妾不过一介妇人,目光短浅。如今这凉风高台之上,臣妾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君王之土。皇上问臣妾看到了什么,臣妾所看到的无非便是这北朝盛世罢了。”
听到江云悦的回答皇上有些意外,微微侧目望向身侧,但见她一脸娴静地目视远方,素白纱裙在风中飘逸地扬起,虽不配钗环形容朴素,但周身却透出一股别样的仙气。
皇上这是头一回在凉风台上听到这样的答案,而且这话的还是从一个女子的口中说出。满目的青山绿水,在她的眼中皆是北朝的盛世。说实话,他有些欣赏她的见地。她说自己目光短浅,然她给出的却是一个貌似并不短浅的回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为这北朝大帝的他站在凉风台上,望着那远处的层峦叠嶂以及远得目所不及之处的山河湖海,他看到的便是他的北朝盛世,想着的是如何抵御内忧外患,让这盛世绵延长久,让这河山更添锦绣繁华。这个问题他其实问过许多的人,不想今日,这个女子竟然说出了他心中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