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挑刺
江云悦壮着胆子说完这些,着实心中忐忑不已。她见皇上的面上带着略微惊讶的神色,但神情却依旧是肃穆的。望着那张与龙明焯一模一样的脸,但在那熟悉的眉眼之间她却找不到她曾经熟悉的神情。她不知道此刻皇上在想些什么。
经这偷偷的一瞥过后,江云悦立马又将视线移向如黛的远山之上。但这小动作并未逃过皇上敏锐的眼睛,顷刻间,只觉皇上朝她近了一步,抬手托起她的下巴似有些强迫她与他对视的意味。
皇上像是觉得,她既是有这般眼界,却为何没有与他对视的胆色?还是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早已欲先排演过,此时的她不过是一个被人操控着的提线木偶?
今日早朝之后,他心中着实烦闷。姜太师为首的一群保守派大臣们在朝堂之上极力阻扰新政的推行,让他好不窝火。然他心中这股气却不能明着撒,毕竟朝中诸事有不少还得仰仗那些保守派的大臣们。窝了一肚子火的他下朝之后,于是直奔凉风台来登高冷静一番。
路经栖华阁,想起姜太师今日在朝堂之上的所为,皇上不由临时生出了将这姜太师次女召来伴驾的想法。毕竟不能公然跟姜太师闹翻,故意去找皇后的茬又太过明显,正好拿姜太师这个看似纯善却颇有心机的庶女来从旁敲打一番,从而发泄一番心中的不快。
“朕乃是心怀天下的君王,故而眼中望见的是北朝盛世如画江山。承华在此看到的竟是与朕一般无二,那承华心中所怀的又是什么呢?”皇上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凌厉且冷冽,让江云悦瞬间背上一寒,心中顿觉不妙。皇上这言语之中明显是在意指她包藏祸心啊!
这般与皇上近距离地相对直视,她终于看清了皇上今日不仅是有心事,而且心情是非常不好。而皇上这一番话,分明就是有意地在为难于她。难怪今日万公公去传她伴驾之时,行为与神情就皆有些古怪,还让她千万不要违逆皇上。原来万公公早就晓得今日她来伴驾,本就是福祸难料的。
只是这皇上心情不好了要找人撒气的话,她无论怎么说都是个错。即便她方才只是说看到的是凉风台下的花花草草,想来皇上也会鸡蛋里挑骨头寻出她的错处来。既是能看到这结局,江云悦于是也就淡定了。今日她扮演的不过是个撒气筒的角色,也难怪皇上不找别人,竟是无端端地能想起召她来伴驾。
她有些释然地回望着皇上:“臣妾方才说过,臣妾不过是女流之辈,目光短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妾既是皇上的后妃,眼中看到的自然是皇上的北朝盛世,心中所怀的也只有皇上而已。”
江云悦此言合情合理,有种我本将心向明月的感概,至于皇上这明月若铁心要照向那沟渠,并再次曲解她的意思的话,她也只能是无可奈何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听闻她此言之后,竟是微微一怔,一边重复着她的话,一边缓缓松开了托住她下巴的手,满面皆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你竟读过《诗经》?”
被皇上这样一问,江云悦心中不由敲着小鼓嘀咕道:读过《诗经》也有错吗?皇上你这是故意挑刺啊!但心中虽是嘀咕,嘴上却不能这么直白地回皇上的话。因万公公嘱咐过她,一定要顺着皇上。
“呃,臣妾只是闲来无事,偶尔翻阅过这些诗书来解闷。”江云悦因不知皇上究竟打算如何定性她读过《诗经》这事儿,也不好说自己读没读过,于是就含糊地说自己偶然翻阅过。
“你闲来无事翻阅诗书解闷?”皇上的语气变得更为古怪,看着江云悦的眼神也变得让人更是费解起来。
这让江云悦越发不知是福是祸,捏紧双手忐忑道:“对……啊,只是偶尔……而已。”
皇上随手从袖中顺出一本折子递到江云悦面前:“读给朕听听。”
江云悦低头一看,绛红色的绸面之上“奏疏”两个醒目的大字撞入眼中,让她心中顿时一跳。抬头不置可否地望望,只见不远处的万福深的面色已是变得有些紧张且莫测。
这是大臣递给皇上的奏本,此时皇上拿出来让她读是何意?江云悦虽非北朝人,但却也晓得自古历代君王都是禁止后宫干政的。此时皇上将朝臣的奏本给她看,难道是故意挖个坑让她往里头跳,尔后再给她扣一个乱政的罪名?
即便今日皇上心情再是不好,要寻个法子向她撒气,但也不该做得这般明显吧?江云悦扪心自问,她自入宫以来,除了那日在西林园不知好歹地拒了皇上一回,也再没有得罪过皇上啊!皇上为何要暗中对她使这种绊子?不,应该说皇上这是摆明要坑她啊!
她的慌张被皇上看在眼里,皇上面不改色地催促她:“读!”
从皇上手中接过那奏本,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那开头的几个字落入眼中,让她的心中又一惊。这奏本竟然是太师姜逢熙呈给皇上的!
“臣姜逢熙奏陈吾皇:陛下自亲裁庶务以来,勤于政事躬理万机,实乃万民之福也。然我大北朝方入主中原,现值天下多事之秋,臣窃以为此时全面推行新政似不时宜。尤是汉改及吏治之举必将令朝中人心四动,故臣奏请陛下三思!望陛下能收回旨意,暂缓此二项新政施行。事贵从权,理宜守经……”
江云悦虽身在后宫,却也听闻过皇上自亲政以来,大力推行汉化、吏改、均田三项新政。太师姜逢熙在奏疏之中陈请将皇上的三项新政暂缓其二,试问鼎去二足还如何立稳在地?太师此举实则等同于公然阻挠皇上的新政推行与落地呢!
此时江云悦才彻底明白为何皇上今日会召她伴驾,她并非皇上因看不顺眼而随手指来的出气筒,而是全然在代人受过。姜太师这一道奏疏只是个引子,想来后头必定跟着有数以百计的朝臣附议。试想一心想要推行新政的皇上在早朝之上面对这般情形心中如何能不窝火?
而今江云悦的身份虽是皇上的后妃,但此时在皇上却是视她为姜太师的庶女。皇上不能明着与姜太师在朝堂之上翻脸,故而方才下朝之后将这一肚子气撒在她的身上。江云悦一边念着,一边偷偷观察皇上的表情,原本以为皇上应是满面愠色,然她却发现此时皇上的面上竟是震惊之色多过愠色。
“怎么停了?继续念下去。”皇上一直盯着江云悦,让她把手中的那本奏疏念完。但江云悦却觉得有些为难了,因为后面姜太师所书的这些对她而言根本算不得是字,更像是一些扭扭曲曲的抽象符号。这莫非是他们君臣之间的什么特殊暗语?
迫于皇上的压力,江云悦只能硬着头皮猜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符号的意思,然后开始胡诌起来:“这个什么鸟……呃……飞走了……一头羊?呃……”
皇上的眉头微微蹙起,打断她道:“行了,下面不用再念了。”
江云悦如释重负地收起奏疏,小心翼翼地递还到皇上手中。却闻皇上继续问道:“是谁教你识字的?”
皇上此言让江云悦脑中顿时一懵,她忽然意识到皇上方才给她看姜太师的奏疏,并非是打算挖什么干政的坑来埋她,而实际上是在试探她是否识字!
江云悦心想她如今的身份乃是姜家二小姐姜梓烟,一个当朝太师之女,能识字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情吧?然她却并不知道,就连姜梓烟的长姐姜梓云、也就是当今的皇后都不识汉字,而如今她一个姜家的庶女,不仅认识这些汉字而且还读过《诗经》,这着实是件让人奇怪的事情。
因不知这其中的因由,江云悦随口言道:“启禀皇上,是父亲大人……”一边说着一边抬眼观察了一眼皇上的表情,却见皇上的眉头又是一蹙,不由想到杜撰姜太师亲自教授庶女姜梓烟识字并不合理,于是转而又改口道:“呃,是父亲大人请的汉人师傅教的。”
“哦?”皇上翻来覆去地转动着手中的那本奏疏,眉头缓缓舒展开,不咸不淡地说道:“你姐姐与兄长都没学会汉字,不想你竟是学的不错。”
从皇上这句不咸不淡的话中,江云悦这才晓得皇后姜梓云以及姜家大公子竟是都不识汉字,那么她该如何解释她这个姜家二小姐竟然一枝独秀地对汉字畅读无阻呢?
嗯,说姜家大公子姜善淳和皇后姜梓云,一个不学无术一个无心汉学?而她天资聪颖,故而在姜家异军突起?
这,似乎并不妥吧!且不论她是不是真的天资聪颖,单凭她如今的身份,身为姜家的女儿,如此诋毁自己的兄长和姐姐,岂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哪有人不给自己家族长脸,在外头说自家人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