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栀子
“呃,大约是因臣妾的母亲乃是汉女的关系,故而臣妾觉得汉文特别亲切且易学。而皇后与兄长乃是传承长公主的皇家血脉,平日里头接触的也都是王公贵族,嫌少与汉人交往,所以学起汉字来不似臣妾这般容易。”
说完这些,江云悦终是发现了自己的一项新技能,那便是胡诌。这一番话江云悦说得是合情合理毫无破绽,简直堪称完美。从前她可是个老实人,却没有想到自己也有谎话张口就来的一日。
“呵,原来如此。”皇上面上严肃的表情稍稍松了些,但眼中却依旧笼着一层淡淡的疑云。江云悦不知自己方才那番话哪里出了纰漏,更不知皇上在怀疑些什么。
好在皇上并未继续追究此事,而是忽然伸手捻起她的袖边轻嗅了一下,尔后问道:“熏的是什么香?”
江云悦并未因为皇上的语气转暖而放松下紧张的神经,低头答道:“禀皇上,臣妾未曾熏香。”
“哦?未曾熏香?那承华这是自带的体香?”皇上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将她宽大的袖袍拉起,目光停留在她露出了半截藕臂的袖口,接着忽然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继续言道:“为何朕昨夜并未察觉到爱妃竟身怀异香?”
这原本严肃的画风忽转,让江云悦好不适应,而皇上略带深意的话语更是让江云悦顿时面上红云腾起。她没想到皇上会在此时隐晦地提及昨夜她侍寝之事,看来皇上还记得她的身份不光是姜太师的女儿,如今她更是他的后妃。
皇上既是这么说话,是不是意味着今日她无辜被姜太师牵连着受气的遭遇已到此打住?她心中直默念着阿弥陀佛,希望这一页赶紧翻了过去。可皇上的问话她还是得答的,只是如何解答关于她身上带着的这一股淡香呢?
方才途经西林园她随手折花之时,万公公已经提醒过她,道是皇上最不喜人去攀折那些鲜活的花儿。而此时她身上散发的这一缕隐约的淡香,正是她之前背着万福深偷藏于袖中的一朵栀子花儿所散发出的味道。
“臣妾……臣妾并非自带体香,而是……”江云悦心中打着转转,纠结成一团,正思索如何应对皇上,然话未出口便凝滞在喉中。但见皇上那明明在她臂腕之上游走的手中,忽然如变戏法一般地凭空出现了一朵花儿。
咦,皇上还会变戏法么?他这玩的又是哪一出?
江云悦定睛一瞧,不对!皇上手中那花儿眼熟得很,不正是她藏在袖中的那朵栀子花么!
旁边的万福深见了,也很是一惊,满面无可奈何地轻轻摇了摇头,似在同江云悦说着:哎,姜承华你怎就不听劝呢!不说让你把那折的花儿扔了么?你怎还藏在身上啊!
方才面上才露出一丝笑意,并且开始对她爱妃相称的皇上,忽然又笑意敛起,满面皆是莫测之色。他目光似乎全然被手中的那一朵纯白的小花牵住,略微地有些失神。
江云悦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皇上忽然暴怒。候在旁边一直未出声的万福深急急地上了前来,轻声试探着唤道:“皇上……”
皇上回过神来,转头看了一眼万福深,目光又回到了手中的那朵栀子花儿上头:“福深,宫里头不是没有栀子花么?”
万福深不由看了江云悦一眼,接着躬身答道:“回皇上,原先是没有的。但前年太子殿下从故都亲手移了一株过来,就种在西林园的桃林角落里头。去年树倒是活了但却没开花,故而太子殿下以为栀子树离了旧都就不会开花了,也就没有让奴才将这事儿同皇上禀告。这又经了一年,太子殿下大约也给忘了,只是谁没想到那树今年却意外地开起了花。”
“是豫宁从旧都移栽过来的?”皇上将手中的那朵栀子花凑到鼻尖嗅了嗅,继续说道:“难怪朕觉得这香味竟是这般熟悉,原来是旧宫里头的东西。”
“福深,回头让人将树上已开的花儿剪了,送一些去太子宫里头,剩下的每日供往显阳殿。”皇上吩咐着万福深,接着又补充道:“太子亲植的花树,不许其他人再碰了。”
“是皇上,奴才这就吩咐下去。”万福深低头应着皇上。但闻皇上继续说道:“走吧,带朕去瞧瞧那栀子树。”
江云悦静静地听着万福深同皇上说着,却发现皇上并没有因她折了那栀子花儿而动怒,甚至于皇上并非如同万福深之前所言的那般不喜人折那些鲜活的花儿。
如今看来,一切更像是万福深在西林园中同她扯了个谎。事实不过是因那株栀子花树乃是太子亲手所植非同一般,所以她不能随意的去攀折那树上的花儿。
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万福深大可同她明说,但万福深却偏偏用皇上不喜人折花的谎话来搪塞她,这让江云悦实在是想不通。或许万福深当时也就随口一说,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般复杂。可是江云悦总是觉得心里头有说不出的疙瘩。
皇上要去西林园看那株栀子花树,江云悦也不知道如今正伴着驾的自己需要不要陪着皇上同去呢!正想着,便听到皇上同她说道:“姜承华先回去吧。”
听到皇上这句话,江云悦本应是觉得一身轻松才是,然在拜别皇上之后,她望着皇上匆匆而去的背影,却是觉得莫名的不舍。即便伴在皇上的身边让她提心吊胆,但她却仍旧愿意时时刻刻地绷紧神经立在他的身旁。
此时她站在凉风台长长的阶梯之上,望着皇上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忽然心底生出一丝期盼,希望皇上能忽然回头看上她一眼,然后折返回来朝她伸出手来,牵着她一起走下这凉风高台。
然一切终是奢望。生命之中那个会为她回头,会背她下山,会担心她在那高陡的楼梯上头摔跤的人,唯有龙明焯。而这个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她视线之中的人,是大北朝的帝王,是个从不会将某个女子放在心上的男人。
她痴痴地望着皇上离去的方向望了许久,直到四下俱寂,直到凉风台上的清风将她吹醒,她才落寞地沿着石阶缓缓而下独自回了栖华阁。
回去她特地绕了远路,一是为了散心,二是为了避免在桃林小道上再与皇上邂逅。她觉得皇上既是让她回去,那便是不想再见她。所以即便桃林是回栖华阁的近路,她却并不能走。
回到栖华阁已近午膳的时分,翠染和剪舒正在吃着饭,见江云悦独自回来,于是立马放下碗筷迎了上去。
“主子这就回来了?可用过午膳了?”翠染见江云悦的面色瞧上去似乎不好,于是小心且关切地问着。
江云悦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剪舒见江云悦摇头,颇是奇怪地问道:“皇上召主子去伴驾,怎会连午膳都没留主子一并吃?”
翠染将多嘴的剪舒拉到身后,贴心地对江云悦说道:“主子定是累了,不如先坐下歇会儿。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给主子传膳。”
江云悦摆了摆手,直言不必了,又说自己确实是登了回凉风台有些累,想要好生睡上一觉歇息。翠染见江云悦的样子也知她没有胃口,只能由着她了。随后翠染暗中吩咐剪舒将传来的膳食暂且温着,待主子睡醒饿了再呈上来。
大概是昨夜一宿没睡,加之上午在凉风台上下折腾了一遭,江云悦倒在榻上果真是很快地睡了过去。这一觉她睡的并不安稳,醒来之时她的眼角还隐隐挂着泪水。
一觉醒来已至未时,她却懒懒地不想起身。侧卧在榻上望着小窗外那一方湛蓝的天空,她的脑中满是方才睡梦之中出现的龙明焯的影子。虽然她从未刻意地去将皇上与龙明焯对比,因她知道在如今这场北朝幻梦之中,她唯有选择接受这样的他。但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龙明焯的好,心中埋怨着皇上为何不能像龙明焯那般对她。
进屋探了三回的翠染此时终于见着江云悦醒了,轻轻地走到她的身边问道:“主子,午膳还温着呢,要不要吃点?”
见江云悦呆呆地没什么反应,翠染继续轻声说道:“主子若不想用膳,那奴婢给主子沏壶花茶,主子起来吃些小点心垫垫肚子?这一点东西都不吃可不行呢,回头把身子给饿坏了。”
听翠染提到花茶,江云悦又不禁想到了今日西林园中的栀子花儿。原本她是盘算着回头去折些栀子花儿放在屋中,另外再匀些花瓣给翠染去沏茶的,但如今这盘算是彻底落了空。她缓缓地从榻上翻了个身,望着满面担忧的翠染:“那就吃点点心吧,你去沏茶。”
翠染见江云悦终是应了声,很是欢喜地点了点头,接着跑下去安排了。江云悦听见外头匆匆进出的脚步声,慢悠悠地起了身,将散落的长发拢了拢,披着外衣就出了里屋。
淡沁的茶香弥漫着屋子,江云悦懒懒地缓步而出,神情颇是涣散。待她回过神来之时,却见候在屋中之人并非仅是翠染而已。但见一藏蓝色云边长袍的身影正气定神闲地品着翠染刚沏好的茉莉花茶,江云悦定睛一瞧,不是别个什么人,正是已退下朝服换了一身便装的皇上。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皇上方才将她独自晾在了凉风台上,急匆匆地去看那西林园中的栀子树,怎么这才一个晌午的功夫,竟是又出现在了她这栖华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