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凄冷
阴暗的囚室虽是被丁涯重新拾掇干净了,但是四处仍是透着隐隐的血腥与浓浓的霉味。
江云悦的烧已经退了,只是人有些虚弱无力,瞧上无精打采很是憔悴。面对丁涯故作殷勤送到面前的一桌子饭菜,江云悦甚是惶恐。
很明显,如今沦为监下囚的江云悦是没有资格享受这番待遇的。此时丁涯忽地将这些大鱼大肉摆在她面前,让她不由想到:这大约是自己的最后一顿饭了。
皇上当真这般不顾情意甚至不顾真相如何,就这样草率地要了她的命么?
想到此处,江云悦心不由地又凉了半截。
虽说心中在思度着这是自己最后一餐,但她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强迫自己吃下半口。
发了好几日的高烧,本就没什么胃口;此时看着这一桌子油腻腻的东西,江云悦更是倒胃。
丁涯在旁边偷瞄了一阵,发现江云悦竟是筷子也没动,不由心里头打起了鼓。于是主动上前问道:“可是这些饭菜不合容华胃口?不知容华想吃些什么呢?”
江云悦惊诧地抬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丁涯,只见他那满是横肉的面上居然堆着笑,这让她着实费解。
这丁涯莫非是知道她快要死了,怕她死后怨气太盛,所以想缓和缓和气氛么?
江云悦长长地叹了口气,黯然地摇了摇头。垂眸间想到了昨夜高淑媛走前留下的话,道是会设法救她。
虽然不知道高淑媛为何会这么说,当时江云悦心中也有些不以为然,但此时她心中不由开始期望高淑媛能真的有法子救她。
此时此刻,高淑媛正跪在承乾殿外请罪。
高淑媛俯身在地,一直没有注意到下朝之后皇上竟是与大将军崔克千同行。此时崔克千就在不远处冷眼看着承乾殿外的一切。
面对高淑媛的这番举动,皇上的面上犹如阴云蔽日,显得十分的阴沉:“如此紧要之事你竟知情不报,确然有罪!”
皇上冷声道:“你既是知罪,那就回凝翠堂去好好闭门思过吧!”
言毕,皇上正欲拂袖而去,但闻高淑媛在身后继续言道:“臣妾遵旨!臣妾自会回凝翠堂闭门思过。可是皇上,姜容华如今仍含冤被囚永巷,皇上是否要还姜容华一个公道?”
高淑媛的话犹如一记惊雷响在皇上的身后,皇上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去面色铁青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高淑媛。
一旁的大将军崔克千面上也皆是不悦的神色,插话道:“淑媛此言让老臣着实是费解!方才淑媛还在说自己食用那紫晶糕后与贵嫔夫人一样感觉不适,怎么而今又说姜容华受冤了?淑媛岂不是在自相矛盾?”
高淑媛闻声抬头,才发现问话之人竟是崔贵嫔之父崔克千,心中深觉不妙。然事已至此再无回旋的余地,高淑媛只能继续依着之前的筹划言道:“大将军有所不知,本宫素来对生果浆汁过敏,犹是桑果,本宫更是碰不得。”
“那又如何?”崔大将军皱眉道,“淑媛此时说这些做什么?这些同那姜容华之事又有何关联?”
高淑媛淡定道:“皇上,栖华阁那日所制的紫晶糕并非是雁来红汁液染色,而是用的桑果汁染色,故而臣妾食用之后才会出现皮疹。”
说着,高淑媛挽起袖子向皇上展示着手臂之上出现的尚未消退的皮疹:“皇上请看,这疹子都好几日了还未消退。”
“由此可见,姜容华并无加害崔贵嫔之举,更无伤害皇嗣之心。”高淑媛说着,朝皇上再次叩首:“臣妾知晓如此重大隐情不报,以致姜容华含冤被囚多日,臣妾确然是罪无可恕。”
皇上定定地望着高淑媛,目光冷冽深远,却良久并未开言。又是崔大将军在旁边冷笑着接了话:“单凭淑媛一面之词,怎知淑媛不是故意在帮姜容华开脱?”
高淑媛毫不慌乱地言道:“大将军此言差矣。朝中上下无人不知晓,本宫乃是南齐公主出身,与宫中诸多嫔妃并无交集,也断然没有偏袒哪一方的道理。将军所言的帮姜容华开脱,那就更是无从说起了。”
“皇上与崔大将军若是不信,可以将那日留下的证物紫晶糕进行查验。届时臣妾所言是真是假便自会见分晓了。”高淑媛说完,仍旧在原处跪着。
此时皇上面上尽是难测的神情,眉头深锁。而旁边的大将军崔克千亦是被高淑媛的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虽是面色极不和悦,然则也不好再多言。
片刻之后,皇上终是冷冷地开言:“福深,吩咐人将那冰冻的证物紫晶糕送去查验,看高淑媛所言是否属实。”
万福深领命急急地去了,不多时万福深回来复命:“皇上,那紫晶糕确然是用的桑果汁染色,并无致人滑胎的雁来红。”
此时一行人已入至承乾殿中。崔克千闻讯满面惊色,眼中又有些失望与不甘,或许他并未想到事实竟会如此。
皇上的眉心仍是揪着,并未舒展开。高淑媛在旁看着皇上的神情,心中也是甚觉皇上的意图实在是有些捉摸不透。
按理说事情已是真相大白,皇上为何却是这幅模样?然皇上接下来的举动却更是出乎高淑媛的意料。
万福深见皇上久不开言,于是问道:“皇上,如此看来姜容华确实是受冤了。您看,是不是先把人给放……”
万福深那句“先把人给放了”还没说完,却闻皇上厉声打断道:“放什么放!姜容华那日在嘉福殿中目无尊卑,顶撞于朕,关她几日算什么冤枉?接着关下去!关到她晓得分寸和规矩了再说!”
在场之人听闻皇上此言不禁面面相觑,高淑媛更是没有想到皇上竟然会这样。唯大将军崔克千满意地微微勾唇,眼中不经意地显出欣慰之色。
崔克千虽与江云悦这个姜容华素未谋面从无交集,但很显然她如今在后宫之中乃是崔贵嫔的眼中钉。身为崔令雪之父的崔克千自然是要帮着自己的女儿的。
皇上对江云悦越是冷漠绝情,反之便证明皇上对崔贵嫔越是盛宠情深。故而此番结局,自然是崔克千乐见的。
高淑媛再番恳切地呼道:“皇上……”
“不必再多言!”皇上决然地打断:“你也回凝翠堂好生闭门思过去吧!”
“皇上,臣妾……”高淑媛面色微微泛白,显然有些心有不甘。
“退下!”皇上一声低吼,声音中带着不容反抗的威严。高淑媛自知不能再继续久留,起身退了下去。
高淑媛退下之后,气氛仍是有些凝重。
崔克千见皇上面色不好,开言劝道:“皇上还请息怒。今日皇上吏改新政得以推行,本是该高兴呢!”
皇上闻声面色缓了缓,对崔克千言道:“崔大将军言之有理。今日吏改之事,多得大将军在朝堂之上支持以及令郎在南方的助力。崔氏一门皆是将才,更是大北朝的栋梁!”
“宫中备了膳,大将军今日留下多饮几杯,咱们君臣共庆!”皇上说着,转头吩咐万福深:“你跑趟嘉福殿,将崔贵嫔请到明光殿来。”
万福深领旨,直奔嘉福殿而去。
不久,盛妆的崔令雪便来到了明光殿中,议完事的皇上与崔大将军也移步明光殿用膳。久违的父女二人相见自是掩不住的欢喜,殿中一派欢欣和乐的景象。
今时今日以崔克千在朝中的地位,封赏对他而言皆已是浮云,唯一的牵挂大约也就是这个身处深宫之中的女儿了。
崔克千之妻早年病逝,留下崔礼实与崔令雪这一双儿女。终年南征北战的崔克千虽有几房小妾,但皆无子嗣。故而崔克千对正妻留下的这一双儿女格外看重,对女儿崔令雪犹是疼爱。
能见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在宫中深受帝宠,崔大将军远比收到皇上赏赐其他的那些身外之物更是欢喜。
明光殿内一片和乐融融欢声笑语,然永巷囚室之内的却是一派凄冷之象。
江云悦独自蜷缩在囚室的角落里头,呆呆看着白日与黑夜交替间墙壁高处的那一方小窗明明暗暗。她心中所怀的希望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
她想念龙明焯,想念他在身边的时光。在大北朝的这些日子,让她明白从前的自己是多么的不懂珍惜。
五年,她与龙明焯在一起整整五年。
那五年里头,她浪费了太多与他相处的时间,奢侈地挥霍了太多拥有他的岁月。
她以为他们还年轻,以为他们的情路还很长,以为他会那样爱着她伴着她一生一世。
然她猜中了开头,却不曾猜中这结局。
龙明焯确确实实爱了她一生一世,可属于他们的这一生一世,实在是太过短暂。
就如那满空绽放的烟火,你抬头发觉它美丽壮阔的下一个瞬间,面临的便是与它的永诀。
从此,属于你的那一簇烟花,此生只能永远绽放在你的记忆里头,再也无法绚烂你头顶的夜空。
显阳殿内,皇上望着茶盏中一朵绽开的茉莉花儿有些失神,抬起头问万福深:“怎么不是栀子茶?”
万福深答道:“皇上,栀子花期已逾,栖华阁奉上的那些栀子茶本已经喝完了,皇上想要喝的话怕是要等到来年了。老奴见茉莉安神,便自作主张换了这茶。皇上不喜欢这味道么?”
“也不是,只是忽然换了不习惯而已。”皇上说着押了一口茶,不经意地问道:“她怎么样了?”
皇上并未提到她究竟是谁,但万福深却很自然地回答:“丁涯虽说长相粗鄙,但也不是个没脑子的人。想来经昨夜之事后定会小心谨慎,断然不会亏待了她。皇上就放心吧。”
听闻万福深所言,皇上随手合上茶盏的盖子,便再无话。